あき

岩缘。炎日。翻车可以私信我要链接

【继国兄弟】砂之船 星之屑(一)

继国岩胜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很多年前他向着蹲在地上的弟弟弯腰,那时候的继国缘一也小小的,正抱着膝盖坐在房屋的一角,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空洞地向着屋子的另一侧平望过去,就好像要穿透长兄的身体,穿透面前的白墙,一路看透到屋外的白云飞鸟,漂泊到真正储存着他灵魂的太阳上去。


“你在看什么?”


他听到自己在这么发问,过去年幼的继国岩胜当然不会想到这么多,他只知道弟弟每天都坐在这里发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不记得了,小朋友的记忆永远是破碎的,如果能够组织成前因后果详细的闭环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就算竭尽全力地去思索,最多也只能找到母亲出挑地立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霭里说着“你的弟弟是星星。”


这便是唯一可以追溯的他与孪生兄弟命运捆绑的起点。


母亲向小小的长子描述了一个温柔的世界,而他的弟弟则独占了整片广袤的沙丘。声调虽然是平和且柔软的,继国岩胜却知道这并不是真实。他在心里说,妈妈,我瞧见你晚上偷偷地哭了。


那几滴眼泪当然是为幼子掉的,因为就算书籍将缘一形容成“一人一世界独自闪烁的星辰”,也避免不了这种症状被医生成为“广泛性发育障碍”,孤独症从缘一的脑子里剥走了几条重要的神经,于是他与世界之间就竖起了一堵墙,缘一走不过来,要很多人齐心协力才能打穿。


小小的岩胜当时看了看缘一,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仍然什么都没有,没有好吃的小蛋糕,没有五彩缤纷的糖果纸,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兄弟。他才只有四岁呢,就孤零零地被关到空空荡荡的大沙漠里去了,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恐惧,会不会寂寞呢?连电视上热播的《哆啦A梦》都不能让他笑一笑,这是多可怜的事情啊…


那双眼睛在记忆里占据的实在太多,比重实在太大,以至于“因为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太可怜了,我们必须努力把缘一带回来才行。”这句话到底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继国岩胜反倒记得不是多么清晰了,也许是母亲要求他的,更可能是他自己所想到的。自己的胞弟跌落进了危险的境地里,于是作为兄长的他像便获得了一份理所当然的义务,从恶龙的手里拯救受困的可怜缘一。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毋庸置疑。


无论他有多少超脱年龄的聪慧,“病理”对于孩子来说始终难以理解,所以他能做到的就是每天都跑到墙角的弟弟前头弯腰,不厌其烦地一遍,再一遍。


你在做什么?你在看什么?你在看哪里?那里有什么?


这种行为对一个孩子来说其实很不可思议,如果父母在关注孤独症之余能再多涉猎一点儿童行为的话,一定会为继国岩胜而惊讶。孩子的世界永远是崭新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能成为吸引他们的事物,记忆与知识每一天都在增加,空白的海马区也就决定了人类在年幼的时候无法对同一件事情保持长时间的注意。而继国岩胜却做到了,继国缘一从早到晚的姿势基本不会有什么变化,新鲜感与那个蹲在墙角的小孩儿是彻头彻尾的南辕北辙。连孩子的父亲都快要灰心丧气了,可小小的岩胜却做到了,他从五彩斑斓的新世界里抽身而退,将年轻的精力与时间浇筑在这片灰茫茫的大沙漠中,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有鲜花草叶在此生根,生命能够蓬勃旺盛地抽芽。如此宝贵的善良,如此坚韧的毅力,如此强烈的责任心,这是继国岩胜与生俱来的高尚品格。


可是他们没有,所以没有发觉自己的长子是多么伟大的奇迹。


继国缘一仍然是缄默的,他连学习普通的社会交往都无比艰难,自然不会轻而易举地知道兄长为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那一天的到来其实挺普通的,继国岩胜跟弟弟打完招呼就在旁边坐下来了,电视在斜对角,液晶屏幕有了角度图案就会变得模糊不清,三天前父亲还在琢磨着改变家里的陈设,让两个孩子看电视的时候视野都能更加清晰,可是因为照顾母亲才是家里的主旋律,所以他们俩还是只能将就着看深蓝色的机器猫。岩胜还是选择坐在自己的弟弟旁边,因为不管缘一看不看地明白,他还是希望与弟弟拥有同样的视野,因为是双胞胎,所以要公平。


“大雄”的脚步声应该是哒哒的,可是经过音响的影响,听起来就有些电流的滋滋声,他大叫着“哆啦A梦”拉开了壁橱,然后机器猫深蓝色的脑袋跟电话铃声一起砸在地上,发出了很响亮地“咚”的一声。


父亲说的是先委托邻居照看一会儿缘一,或者直接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弟弟应该也不会到处乱跑。可七岁的继国岩胜却突兀地作出了一个很伟大的决定,他决定带缘一出门。


他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想呢…?原因很难想明白,可那天能作为大事件的只有妈妈去世了,因为父亲的声音很酸涩,沙哑地像是喉结变成有棱有角的石头,每一次滑动都会剜伤脖子,说出来的话在一口一口往外呕血,所以就算他只是说“岩胜你来一下医院”,年幼的长子也立刻就明白了事实。


很多年以后,炼狱说“岩胜阁下一定是突然明白了家中没有了母亲,从今往后自己要承担起的责任,所以决定从此刻开始教导缘一面对世界!”


童磨说“哎呀,只有岩胜阁下一个人为母亲的离世难过,那真的好不公平呢。”


狛治说“你希望缘一也能最后看一眼母亲吧。”


到底哪一个才是正解呢?小小的岩胜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获得的唯一答案,就是缘一原来这么乖。他只是突然发觉,弟弟与世界的墙并不是毫无空隙的,取出换洗的衣裳弟弟就会站起来,解开他的纽扣弟弟就会抬手,他说一声缘一抬腿,弟弟就会乖乖地从落在地上的睡裤堆儿里走出来,绷着一只小脚点进他拎在手里的背带裤里头。


弟弟的眼睛仍旧是空空荡荡的,继国岩胜深吸了一口气,小小的手抓住弟弟小小的手,他说“走吧”。


走吧,继国兄弟要上路了,他要带着弟弟穿越一片广袤而危险的水泥森林,在旅途中钢铁怪物会在兽径上飞驰而过,从家里走到医院有六个红灯,途中一条人潮涌动的人行道,在这样的夜色里是足够拆散孩子们的拥挤。因为弟弟在身边,所以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路,变得像是一场冒险。游戏终点的公主已经永远沉睡了,他要保护的只有弟弟,就是他握在手里小小的指尖。


现在回想起来,缘一好信任他,真的好信任他。对于一个对外界接受迟缓的孩子来说,屋子的外头爆炸的信息量足够撑爆稚嫩的大脑,可他的弟弟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应激反应,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花札耳环在夜色里被风吹地向后翻飞。或许注视着兄长背影的孩子,那时候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光。


可继国岩胜没有看见,他忙着应付一路走来要撞见的行人车辆,城里有钢筋水泥,也有木架的老式房屋,红色的十字被夹在过去与现在的两种建筑中间,在夜色里血红血红的,他们走到了医院,弟弟被他好端端地保护到了终点。


“走吧。”继国岩胜又重复了一遍,尽管他们并不需要暂且停下脚步,电动伸缩门的轨道生着一层锈,迈过去是划着横线的水泥地,阶梯上的防滑条两边翘起来了,和所有人一样蔫哒哒地委顿垂下头,感冒发烧没有必要这么晚跑到医院里来,这个点儿在这里徘徊的所有人都遭遇了人生中糟糕的大事情。


继国岩胜没看到弟弟眼里到底有没有光,却在全家的大事情中发现自己的父亲有点儿老。他在来的路上是有些忐忑的,除了害怕自己弄丢了缘一,还害怕父亲会发火。可是男人没有像平日一样威严地教训他,你不该这么大老远的把自闭症的弟弟带出家门,而是看到他们兄弟两人的时候愣了愣,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单据又呕出了一口看不见的血。


他是真的有点儿老了…不敢再去看一眼妻子的遗体,也害怕看到孩子在亡妻的面前嚎啕,这两件事情都很可怕,足够让他已经摇摇晃晃的脊梁坍塌成一片废墟。这也成为了日后足够让他后悔的一项决定——如果他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的话。


继国岩胜定了定神,眼前这扇白花花的门他很熟悉,他来过很多次,都是白天,一推开阳光和消毒水的味道会一起扑过来,母亲的床头大多都有花,插在一只小花瓶里,边上有时候是香蕉苹果,会跟着季节变成葡萄或者蜜桃。门轴吱呀呀地转开了,芒果还在,花也还在——甚至还挂着不久前沾染的露水,只是妈妈却没有张开双臂露出憔悴却快乐的笑“岩胜——”。


这应该是看护士的人道主义,没有让孩子来执行掀起殓尸布这样残酷的仪式,白布只盖到女人的胸口,两只手在怀前松松垮垮地挽成一个环,岩胜拉着缘一慢腾腾地走上前,他小声地说。“妈妈,我在这里,你安心走吧,我会照顾好缘一的。”


这句话其实很残酷,因为继国岩胜也只有七岁,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都会在失去母亲之后嚎啕大哭,思念和不安会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淹没突兀被抛弃在世界里的幼小灵魂。可继国岩胜却率先想起来的是继国缘一,原因无他,只是母亲活着的时候记挂着的都是幼子,就算在开门之后给长子一个腻腻歪歪的拥抱,很快也会将话题牵到走不出门的缘一。


岩胜啊岩胜,他知道,他知道母亲担心这个,他知道母亲爱听这个,所以他说给母亲听,他忘了自己也被妈妈孤零零地抛弃在人世上了,或者说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已经默认母亲所爱只剩下继国缘一了。


可他还是想被摸摸头,被妈妈夸奖一下也好啊,他的眉毛皱起来,嘴巴却往上翘,他苦笑着说着今天从壁橱里摔下来的哆啦A梦,还有被自己领着走到医院来的继国缘一,他明明还没有长喉结呢,却觉得喉咙也被刺伤了,火辣辣地发痛。


“妈妈已经死掉了,听不见的。”


继国岩胜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然后下一秒却觉得血液都凝固了起来。他僵硬着向着后方扭头,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缘一站在垂坠下来的白帘子旁瞧着他。


声源是那边儿,可…


缘一以为岩胜没有听见,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继国岩胜看清了,的确是弟弟的嘴唇在一开一合,他说完那句话甚至弯起了眼睛,露出满脸快乐又温柔的笑容。


“妈妈已经死掉了,听不见的。”


好灿烂,绚烂到和这个屋子格格不入,如果要说像什么的话,跟字里的意思一结合,就很像是影视剧里做完坏事之后粉墨登场的大反派。


他在开心…?有什么好开心的?母亲的死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不,缘一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无法理解生与死有多么沉重的意义,他的世界仍然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旷到无暇,所以生命的重量也没办法在狂风席卷的沙漠中刻下足以留存的痕迹。


“缘一,妈妈死掉了…就是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试图用最简短的语言来告诉弟弟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事情,在亲人逝世的日子里露出笑容,在继国岩胜的心中,缘一只是被关起来了,他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知道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代表着什么,到了那样的时候,他如果想起来自己在妈妈逝世的当天笑了,那会有多悲伤,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我知道的,死掉会被火化,然后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继国缘一点头,又回答,人类最原始的悲伤在他的面前节节败北,他完璧无瑕地从死别中凯旋而归。


他不明白吗?他真的不明白吗?继国岩胜觉得自己才是不明白那个,他也只有七岁,他竭尽全力维持的坚强突然就碎掉了,母亲的去世、父亲的脆弱、弟弟的开口全都撞在了一起,他幼小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突然全都变得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对啊,弟弟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呢?为什么突然就跟他说话了呢?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为母亲难过还是为弟弟震惊了,或许缘一只是懒得跟他对话,看见他在母亲面前故作坚强才忍不住开口,在缘一眼里,死去只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事情,跟逝者说话是很蠢的行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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